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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历六年六月初三,江陵县的梅雨下得缠绵。徐光启站在布政司的檐下,看着雨水顺着瓦当连成线,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——陈奉离开江陵已有半月,却迟迟没有动静,这种反常的平静,比明目张胆的报复更让人不安。

"先生,李参议让您过去一趟。"钱六抱着卷宗匆匆跑来,裤脚沾满了泥点,"武昌府来了位推官,说是要查'矿税案'的卷宗。"

徐光启心里咯噔一下。矿税案早已了结,此时武昌府突然派人来查,多半是陈奉在背后搞鬼。他快步走进后堂,见李贽正与一个穿青色官袍的中年人对坐,桌上摊着的正是那日陈奉劫掠商户的记录。

"光启,这位是武昌府推官刘景。"李贽介绍道,"刘推官说,有人举报咱们篡改矿税账目,私吞税银。"

刘景抬头打量着徐光启,眼神带着审视:"徐先生就是用'计'逼走陈公公的那位?果然年轻有为。只是不知徐先生能否解释,为何卷宗上记录的商户损失,比实际报案的多出三成?"

徐光启拿起卷宗一看,只见"胡记茶肆损失银五十两"的字样被人改成了"一百五十两",旁边还按了个模糊的指印,显然是伪造的。他冷笑一声:"刘推官明鉴,这卷宗被动过手脚。胡掌柜的茶肆本就简陋,就算把铺子拆了,也值不了五十两,何来一百五十两?"

"哦?那依徐先生看,是谁动了手脚?"刘景不紧不慢地问道。

"除了陈公公的人,还能有谁?"徐光启反问,"刘推官不妨查查这指印是谁的,再问问胡掌柜是否按过这样的手印。"

刘景的脸色微变,却仍强撑着:"本官只看证据。这卷宗盖着布政司的印,就该由你们负责。若是三日内查不出个结果,休怪本官禀告知府,革了你的职!"说罢,带着随从拂袖而去。

李贽望着他的背影,眉头紧锁:"这刘景是陈奉的同乡,去年靠陈奉的关系才升的推官。他来查案是假,找茬是真。"

"学生明白。"徐光启拿起那页被篡改的卷宗,"他们是想给咱们扣上'贪墨税银'的帽子,把矿税案翻过来。"

正说着,赵勇气喘吁吁地跑进来:"先生!不好了!胡掌柜被抓了!说是他诬告陈公公,要押往武昌府问罪!"

徐光启猛地站起身:"什么时候的事?"

"就在刚才,陈奉的亲兵突然闯进茶肆,把胡掌柜绑走了,还说...还说要抄家!"

"岂有此理!"徐光启攥紧了拳头,"他们找不到证据,就拿无辜百姓开刀!"他转身对赵勇道,"备马,去拦他们!"

"光启!"李贽叫住他,"陈奉既然敢在江陵动手,肯定设了圈套。你这一去,怕是会被他们扣上'劫囚'的罪名。"

"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胡掌柜被抓走!"徐光启急道,"他儿子还在病床上等着救命钱!"

李贽沉吟片刻:"你去卫所找王承祖,让他带几个军户去'护送'——记住,是护送,不是劫囚。就说胡掌柜是军户家属,按律需经卫所核准才能押送外地。"他从袖中掏出块令牌,"拿着这个,卫所的人会听你的。"

徐光启接过令牌,翻身上马。雨幕中,他看见亲兵押着胡掌柜往渡口去,老汉被绑在马上,头发被雨水打湿,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,却仍挣扎着回头,望着自家茶肆的方向。

"住手!"徐光启大喊着冲过去,身后跟着王承祖和十几个军户,个个身披蓑衣,手持刀枪。

押解的亲兵头领见是徐光启,顿时火了:"徐光启!你敢劫囚?"

"不是劫囚,是按律办事。"徐光启亮出令牌,"胡掌柜是军户家属,户籍在卫所。你们要押他走,需卫所出具文书。"

王承祖上前提刀拦住去路:"没文书就想带人走,问过老子手里的刀吗?"

亲兵们虽人多,却忌惮军户的勇猛,尤其是王承祖胸口那道狰狞的伤疤,一看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。头领犹豫片刻,恶狠狠地说:"好!咱们走着瞧!"说罢,带着亲兵悻悻离去。

胡掌柜从马上摔下来,跪在地上给徐光启磕头:"先生的大恩...老汉没齿难忘..."

"快起来。"徐光启扶起他,"他们不会善罢甘休,你先去卫所躲几日,等风头过了再说。"

安置好胡掌柜,徐光启回到布政司时,却见李贽正对着一份文书发愁。见他进来,老参议把文书推过来:"陈奉在武昌府告了咱们一状,说你勾结军户,对抗矿税,还伪造账目。巡抚大人让咱们写份申辩书,五日内交上去。"

徐光启翻开文书,只见上面罗列的"罪状"条条致命,甚至编造出他"收受贿银三千两"的细节,连"证人"的名字都有——正是几个被陈奉收买的乡绅。

"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"徐光启气得手发抖,"他们连伪造证据都懒得用心,那些乡绅明明被关押在牢里,怎么可能作证?"

"他们要的不是证据,是舆论。"李贽叹了口气,"陈奉在湖广的势力盘根错节,巡抚大人虽想保咱们,却也顶不住宦官的压力。这申辩书写得再好,怕是也没用。"

徐光启沉默了。他知道李贽说得对。宦官专权是晚明的顽疾,皇帝信任宦官胜过文臣,多少忠良都栽在"阉党构陷"四个字上。他想起去年被罢官的御史郭惟贤,不过是弹劾陈奉贪腐,就被冠上"结党营私"的罪名,流放三千里。

"不能就这么认了。"徐光启突然抬头,眼里闪着光,"陈奉在湖广作恶多年,肯定不止矿税一件坏事。咱们搜集他的罪证,直接递交给首辅!"

李贽看着他,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:"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直接向首辅告状,等于把巡抚、知府都绕过去了,他们会记恨你的。"

"学生不在乎。"徐光启坚定地说,"只要能扳倒陈奉,让百姓好过些,就算被记恨又如何?"他想起胡掌柜的眼泪,想起军户们带伤的肩膀,想起那些被抢走的财物和被打碎的瓷瓶,"这些百姓已经承受太多苦难,不能再让陈奉这样的蛀虫欺压下去。"

接下来的三日,徐光启和钱六几乎没合眼。他们翻遍了布政司的旧档,又去卫所、牢房、市集走访,搜集到陈奉不少罪证:在兴国州刨人祖坟,抢走陪葬品;在荆州府强占盐商的船队;甚至私通倭寇,把军粮卖给海盗。

最关键的证据,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——周显谟的账房先生。那先生被关押期间,良心发现,偷偷告诉徐光启,陈奉去年曾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他,伪造了"军户通倭"的假账,害死了三个无辜的军户。

"这些罪证,足够让陈奉掉脑袋了。"徐光启把证据整理成册,用蜡封好,"学生亲自去一趟京城,把这些交给首辅。"

"万万不可。"李贽立刻反对,"陈奉在沿途都有耳目,你这一去,怕是走不出湖广就会被他们灭口。"他想了想,"让沈鲤去。他是太岳书院的学生,身份不起眼,又是本地人,不容易引起怀疑。"

徐光启犹豫片刻,点了点头。沈鲤虽是书生,却有胆识,上月还帮着传递过消息,确实是合适的人选。

临行前,徐光启把那把刻着"守土"的匕首交给沈鲤:"路上若是遇到危险,就用这个防身。记住,这些罪证比咱们的性命还重要。"

沈鲤接过匕首,郑重地说:"先生放心,就算粉身碎骨,我也会把东西送到首辅手上。"

送走沈鲤,徐光启的心仍悬着。他知道,在罪证送到张居正手上之前,他们随时可能被陈奉反扑。

果然,第五日清晨,陈奉带着五百亲兵包围了布政司。这次他没再找借口,直接下令:"奉司礼监令,捉拿勾结军户、对抗矿税的徐光启、李贽!"

亲兵们撞开大门,举着刀冲了进来。赵勇带着衙役们奋力抵抗,却寡不敌众,很快就被制服。

陈奉走进后堂,看着端坐不动的李贽和徐光启,得意地笑了:"两位,别来无恙啊。咱家说过,会让你们后悔的。"

李贽冷冷地看着他:"陈奉,你勾结倭寇,倒卖军粮,就不怕天打雷劈?"

陈奉脸色微变,随即又恢复了嚣张:"死到临头还嘴硬!咱家现在就杀了你们,再伪造份'畏罪自缢'的现场,看谁能查到!"

徐光启站起身,目光扫过那些举着刀的亲兵:"你们都是湖广人,陈奉在你们家乡刨人祖坟、抢人财物,你们就甘心替他卖命?"

亲兵们的动作顿了顿。其中不少人来自兴国州、荆州府,家里都受过陈奉的祸害,只是迫于淫威才不得不从。

"少听他胡说!"张晔大喊着举起刀,"给咱家杀了他们!"
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马蹄声。一个亲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:"公公!不好了!巡抚大人带着兵马来了,说是...说是首辅有令,要捉拿您!"

陈奉如遭雷击,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:"不可能!首辅怎么会..."

话音未落,巡抚秦耀带着人马闯了进来,手里举着一份黄绫文书:"陈奉接旨!"

陈奉扑通跪倒在地。秦耀展开文书,朗声道:"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矿税监陈奉,贪赃枉法,私通倭寇,罪大恶极,着即革职拿问,押解回京!钦此!"

陈奉瘫在地上,面如死灰。他到死都想不明白,张居正怎么会突然下令拿他。

徐光启看着秦耀身后的沈鲤,心里明白了——沈鲤不仅把罪证送到了,还说服张居正下了这道旨意。

秦耀走到徐光启和李贽面前,拱手道:"让二位受委屈了。首辅得知陈奉构陷忠良,十分震怒,特意下旨严查。"他看向被绑的亲兵,"这些人都是被迫从贼,既往不咎,回家去吧。"

亲兵们纷纷磕头谢恩,有几个还对着徐光启作揖,才匆匆离去。

陈奉被押走时,突然发疯似的喊道:"徐光启!你等着!咱家在宫里还有人!你斗不过阉党的!"

徐光启望着他的背影,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沉重。他知道,陈奉只是阉党的冰山一角,只要皇帝还信任宦官,还推行这祸国殃民的矿税,就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陈奉出现。

雨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布政司的庭院里。李贽看着墙角的青苔,突然笑道:"光启,你说这世道,会不会有清明的一天?"

徐光启想起沈鲤带回的张居正的话:"江陵之事,可见新政之难。然民心即天心,只要守住民心,总有云开雾散之日。"他望着阳光下奔跑的孩童,坚定地说:"会的。只要我们守住这土地,守住这民心,总有那么一天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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